《乡土中国》作者:费孝通
写在前面
旧著《乡土中国》重刊序言
乡土本色
在社会学里,我们常分出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一种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一种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任务而结合的社会。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
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规矩不是法律,规矩是“习”出来的礼俗。从俗即是从心。换一句话说,社会和个人在这里通了家。
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时的可靠性。
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于是,“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
文字下乡
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就是这种社会的人是在熟人里长大的。用另一句话来说,他们生活上互相合作的人都是天天见面的。在社会学里我们称之作Face to face group,直译起来是面对面的社群。
文字所能传的情、达的意是不完全的。这不完全是出于“间接接触”的原因。我们所要传达的情意是和当时当地的外局相配合的。
所以象征是包括多数人共认的意义,也就是这一事物或动作会在多数人中引起相同的反应。因之,我们绝不能有个人的语言,只能有社会的语言。要使多数人能对同一象征具有同一意义,他们必须有着相同的经历,就是说在相似的环境中接触和使用同一象征,因而在象征上附着了同一意义。
语言只能在一个社群所有相同经验的一层上发生。群体愈大,包括的人所有的经验愈繁杂,发生语言的一层共同基础也必然愈有限,于是语言也愈趋于简单化,这在语言史上看得很清楚的。
在一个社群所用的共同语言之外,也必然会因个人间的需要而发生许多少数人间的特殊语言,所谓“行话”。行话是同行人中的话,外行人因为没有这种经验,不会懂得。
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达情意的唯一象征体系。
单从文字和语言的角度中去批判一个社会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因为文字和语言,只是传情达意的一种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这工具本身是有缺陷的,能传的情、能达的意是有限的。
再论文字下乡
所谓时间上的阻隔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个人的今昔之隔,一方面是社会的世代之隔,让我先从前一方面说起。
所谓学就是在出生之后以一套人为的行为方式作模型,把本能的那一套方式加以改造的过程。学的方法是“习”。习是指反复地做,靠时间中的磨炼,使一个人惯于一种新的做法。
人有此能力是事实,人利用此能力,发展此能力,还是因为他“当前”的生活必须有着“过去”所传下来的办法。
上边所谓那套传下来的办法,就是社会共同的经验的累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的记忆而维持着的社会共同经验。这样说来,每个人的“当前”,不但包括他个人“过去”的投影,而且是整个民族的“过去”的投影。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说明的乡土社会,大体上,是没有“文字”的社会。
记”带有在当前为了将来有用而加以认取的意思,“忆”是为了当前有关而回想到过去经验。
在定型生活中长大的有着深入生理基础的习惯帮着我们“日出而起,日入而息”的工作节奏。记忆都是多余的。“不知老之将至”就是描写“忘时”的生活。
在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中,在反覆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们,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认得,而是没有用字来帮助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我同时也等于说,如果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也只有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
差序格局
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以亲属关系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的网络来说,是个别的。每一个网络有个“己”作为中心,各个网络的中心都不同。
在传统结构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街坊”。
可是这不是一个固定的团体,而是一个范围。范围的大小也要依着中心的势力厚薄而定。有势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穷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邻的两三家。这和我们的亲属圈子一般的。
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
在西洋社会里争的是权利,而在我们却是攀关系、讲交情。
我们儒家最考究的是人伦,伦是什么呢?我的解释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
在我们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没有这一套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是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
我们一旦明白这个能放能收,能伸能缩的社会范围,我们可以明白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私的问题了。我常常觉得:“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
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对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内看也可以说是公的。
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因之,我们传统社会里所有的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联系中发生意义。
系维着私人的道德
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我所谓“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
从社会观点说,道德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制裁力,使他们合于规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维持该社会的生存和绵续。
宗教的虔诚和信赖不但是他们道德观念的来源,而且是支持行为规范的力量,是团体的象征。
从己向外推以构成的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每根绳子被一种道德要素维持着。**社会范围是从“己”推出去的,而推的过程里有着各种路线,最基本的是亲属:亲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弟。 ** 向另一路线推是朋友,相配的是忠信。“ 孝、弟、忠、信都是私人关系中的道德要素。
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是由无数私人关系搭成的网络。这网络的每一个结附着一种道德要素,因之,传统的道德里不另找出一个笼统性的道德观念来,所有的价值标准也不能超脱于差序的人伦而存在了。
差序社会里可以不觉得是矛盾;因为在这种社会中,一切普遍的标准并不发生作用,一定要问清了,对象是谁,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之后,才能决定拿出什么标准来。
家族
家庭这概念在人类学上有明确的界说:这是个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亲子指它的结构,生育指它的功能。亲子是双系的,兼指父母双方;子女限于配偶所出生的孩子。
中国的家扩大的路线是单系的,就是只包括父系这一方面;除了少数例外,家并不能同时包括媳妇和女婿。
家必须是绵续的,不因个人的长成而分裂,不因个人的死亡而结束,于是家的性质变成了族。
在我们的乡土社会中,家的性质在这方面有着显著的差别。我们的家既是个绵续性的事业社群,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配轴虽则和主轴一样并不是临时性的,但是这两轴却都被事业的需要而排斥了普通的感情。
不但在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男女有着阃内阃外的隔离,就是在乡村里,夫妇之间感情的淡漠也是日常可见的现象。
乡下,有说有笑,有情有意的是在同性和同年龄的集团中,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女的和女的在一起,孩子们又在一起,除了工作和生育事务上,性别和年龄组间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中国人在感情上,尤其是在两性间的矜持和保留,不肯像西洋人一般的在表面上流露,也是在这种社会圜局中养成的性格。
男女有别
亲密感觉和激动性的感情不相同的。它是契洽,发生持续作用;它是无言的,不像感情奔放时铿然有声,歌哭哀号是激动时不缺的配合。
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使人感觉到是自动的。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养出这种亲密的群体,其中各个人有着高度的了解。
男女生理上的分化是为了生育,生育却又规定了男女的结合。这一种结合基于异,并非基于同。
**在乡土社会中这种精神是不容存在的。它不需要创造新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生下来就决定的。它更害怕社会关系的破坏,因为乡土社会所求的是稳定。**它是亚普罗式的。
那就是男女有别的原则。“男女有别”是认定男女间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离。
因之,乡土社会中“家庭”的团结受到了这同性组合的影响,不易巩固。于是家族代替了家庭,家族是以同性为主、异性为辅的单系组合。中国乡土社会里,以家族为基本社群,是同性原则较异性原则为重要的表示。
中国乡土社会中那种实用的精神安下了现世的色彩。儒家不谈鬼,“祭神如神在”,可以说对于切身生活之外都漠然没有兴趣。
礼治秩序
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
礼也可以杀人,可以很“野蛮”。譬如在印度有些地方,丈夫死了,妻子得在葬礼里被别人用火烧死,这是礼。
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合于礼的就是说这些行为是做得对的,对是合式的意思。
礼和法不相同的地方是维持规范的力量。法律是靠国家的权力来推行的。“国家”是指政治的权力,在现代国家没有形成前,部落也是政治权力。而礼却不需要这有形的权力机构来维持。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
这样一代一代地累积出一套帮助人们生活的方法。从每个人说,在他出生之前,已经有人替他准备下怎样去应付人生道上所可能发生的问题了。他只要“学而时习之”就可以享受满足需要的愉快了。
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
不必知之,只要照办,生活就能得到保障的办法,自然会随之发生一套价值。
法律是从外限制人的,不守法所得到的罚是由特定的权力所加之于个人的。人可以逃避法网,逃得脱还可以自己骄傲、得意。道德是社会舆论所维持的,做了不道德的事,见不得人,那是不好;受人吐弃,是耻。礼则有甚于道德:如果失礼,不但不好,而且不对、不合、不成。这是个人习惯所维持的。
无讼
行为者对于这些规则从小就熟习,不问理由而认为是当然的。长期的教育已把外在的规则化成了内在的习惯。维持礼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所以这种秩序注重修身,注重克己。
在乡村里所谓调解,其实是一种教育过程。
一个法官并不考虑道德问题、伦理观念,他并不在教化人。刑罚的用意已经不复“以儆效尤”,而是在保护个人的权利和社会的安全。
在理论上,这是好现象,因为这样才能破坏原有的乡土社会的传统,使中国能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但是事实上,在司法处去打官司的,正是那些乡间所认为“败类”的人物。依着现行法去判决(且把贪污那一套除外),时常可以和地方传统不合。乡间认为坏的行为却正可以是合法的行为,于是司法处在乡下人的眼光中成了一个包庇作恶的机构了。
无为政治
权力是维持这关系所必需的手段,它是压迫性质的,是上下之别。
分工对于每个人都有利的,因为这是经济的基础,人可以较少劳力得到较多收获;劳力是成本,是痛苦的,人靠了分工,减轻了生活担子,增加了享受。享受固然是人所乐从的,但贪了这种便宜,每个人都不能自足了,不能独善其身,不能不管“闲事”,因为如果别人不好好地安于其位地做他所分的工作,就会影响自己的生活。
社会分工愈复杂,这权力也愈扩大。如果不愿意受这种权力的限制,只有回到“不求人”的境界里去做鲁滨生,那时才真的顶天立地。
人们喜欢的是从权力得到的利益。如果握在手上的权力并不能得到利益,或是利益可以不必握有权力也能得到的话,权力引诱也就不会太强烈。
权力之所以引诱人,最主要的应当是经济利益。在同意权力下,握有权力者并不是为了要保障自身特殊的利益,所以社会上必须用荣誉和高薪来延揽。至于横暴权力和经济利益的关系就更为密切了。
中国的历史很可助证这个看法:一个雄图大略的皇权,为了开疆辟土,筑城修河,这些原不能说是什么虐政,正可视作一笔投资,和罗斯福造田纳西工程性质可以有相类之处。但是缺乏储蓄的农业经济却受不住这种工程的费用,没有足够的剩余,于是怨声载道,与汝偕亡地和皇权为难了。这种有为的皇权不能不同时加强他对内的压力,费用更大,陈涉、吴广之流,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了。人民死亡遍地,人口减少了,于是乱久必合,又形成一个没有比休息更能引诱人的局面,皇权力求无为,所谓养民。养到一个时候,皇权逐渐累积了一些力量,这力量又刺激皇帝的雄图大略,这种循环也因而复始。
乡土社会是个小农经济,在经济上每个农家,除了盐铁之外,必要时很可关门自给。
长老统治
社会继替是我在《生育制度》一书中提出来的一个新名词,但并不是一个新的概念,这就是指社会成员新陈代谢的过程。
**在教化过程中并不发生这个问题,被教化者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他所要学习的那一套,我们称作文化的,是先于他而存在的。
教化性的权力虽则在亲子关系里表现得最明显,但并不限于亲子关系。凡是文化性的,不是政治性的强制都包含这种权力。文化和政治的区别是在这里:凡是被社会不成问题地加以接受的规范,是文化性的;当一个社会还没有共同接受一套规范,各种意见纷呈,求取临时解决办法的活动是政治。文化的基础必须是同意的,但文化对于社会的新分子是强制的,是一种教化过程。
我们客套中互问年龄并不是偶然的,这礼貌正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里相互对待的态度是根据长幼之序。长幼之序也点出了教化权力所发生的效力。
血缘和地缘
缺乏变动的文化里,长幼之间发生了社会的差次,年长的对年幼的具有强制的权力。这是血缘社会的基础。血缘的意思是人和人的权利和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决定。亲属是由生育和婚姻所构成的关系。
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缘固定了。
当我们用“地位”两字来描写一个人在社会中所占的据点时,这个原是指“空间”的名词却有了社会价值的意义。
我们的籍贯是取自我们的父亲的,并不是根据自己所生或所住的地方,而是和姓一般继承的,那是“血缘”,所以我们可以说籍贯只是“血缘的空间投影”。
怎样才能成为村子里的人”?大体上说有几个条件,第一是要生根在土里:在村子里有土地。第二是要从婚姻中进入当地的亲属圈子。
**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倚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在我们社会里看得最清楚,朋友之间抢着回账,意思是要对方欠自己一笔人情,像是投一笔资。欠了别人的人情就得找一个机会加重一些去回个礼,加重一些就在使对方反欠了自己一笔人情。来来往往,维持着人和人之间的互助合作。亲密社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算账”、“清算”等于绝交之谓,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须往来了。
**钱上往来最好不要牵涉亲戚。**这句话就是我刚才所谓减轻社会关系上的担负的注解。
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商业是不能存在的。这并不是说这种社会不发生交易,而是说他们的交易是以人情来维持的,是相互馈赠的方式。
寄籍在血缘性社区边缘上的外边人成了商业活动的媒介。村子里的人对他可以讲价钱,可以当场算清,不必讲人情,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地缘是从商业里发展出来的社会关系。血缘是身份社会的基础,而地缘却是契约社会的基础。契约是指陌生人中所作的约定。
契约的完成是权利义务的清算,须要精密的计算,确当的单位,可靠的媒介。
名实的分离
社会继替是指人物在固定的社会结构中的流动;社会变迁却是指社会结构本身的变动。这两种过程并不是冲突的,而是同时存在的,
这里发生了**“文化英雄”,他提得出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能获得别人的信任。这种人可以支配跟从他的群众,发生了一种权力。这种权力和横暴权力**并不相同,因为它并不建立在剥削关系之上的;和同意权力又不同,因为它并不是由社会所授权的,和长老权力更不同,因为它并不根据传统的。它是时势所造成的,无以名之,名之曰时势权力。
儒家所注重的“孝”道,其实是维持社会安定的手段,孝的解释是“无违”,那就是承认长老权力。
英国社会中的领导阶层却又是最能适应环境变动的,环境变动的速率和领导阶层适应变动的速率配得上才不致发生流血的革命。
在这里不发生“反对”,长老权力也不容忍反对。长老权力是建立在教化作用之上的,教化是有知对无知,如果所传递的文化是有效的,被教的自没有反对的必要,如果所传递的文化已经失效,根本也就失去了教化的意义。“
在长老权力下,传统的形式是不准反对的,但是只要表面上承认这形式,内容却可以经注释而改变。结果不免是口是心非。
不能反对而又不切实用的教条或命令只有加以歪曲,只留一个面子。面子就是表面的无违。名实之间的距离跟着社会变迁速率而增加。
从欲望到需要
说人类行为有动机的包含着两个意思,一是人类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可以控制的,要这样做就这样做,不要这样做就不这样做,也就是所谓意志;一是人类在取舍之间有所根据,这根据就是欲望。
爱情,好吃,是欲望,那是自觉的。直接决定我们行为的确是这些欲望。
乡土社会是个传统社会,传统就是经验的累积,能累积就是说经得起自然选择的,各种“错误”——不合于生存条件的行为——被淘汰之后留下的那一套生活方式。
读后感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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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比煞(来自豆瓣)
来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402613/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真是本值得一读再读的好书。
他解释了中国人很多根深蒂固的行为习惯的来处。
但又不像很多书,一提到“国民性”就是纯粹的批判,或嘲讽,他倒没有。他对中国人有踏实的了解,有敏锐的观察,有抽丝剥茧的犀利分析,却没有那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对“你国人民”的高高在上的指手画脚。他感同身受,却又不感情泛滥,始终保持着一个学者的理性。
阅读此书,他笔下带出来的这种观世的态度,比他告诉我的知识本身,对我更有价值。
无法展开评述他的所有见解,本文只挑出他对中国人的婚姻的观察这一点来说。为什么“爱情”这件事,在中国人的婚姻中如此不受重视?中国人的婚姻为什么不需要爱,甚至相当多的人,认为没有爱,才是更适合的婚姻?
他在书中这样写道:
“中国的家是一个事业组织,家的大小是依着事业的大小而决定。如果事业小,夫妇两人的合作已够应付,这个家也可以小得等于家庭;如果事业大,超过了夫妇两人所能担负时,兄弟伯叔亲戚全可以集合在一个大家里。
中国的家庭,是个绵续性的事业社群,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之间只是配轴。配轴,虽则和主轴一样并不是临时性的,但是这两轴,却都被事业的需要而排斥了普通的感情。
我所谓普通的感情是和纪律相对照的。一切事业都不能脱离效率的考虑。求效率就得讲纪律;而纪律排斥私情的宽容。”
正因为如此,中国人的婚姻和家庭,不讲爱,不讲私情。讲的是纪律,追求的是效率。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相亲结婚,立马生一堆孩子,然后女人管家,男人赚钱,如同合作伙伴一样,分工清楚,责任明确。
所以,中国人不讲来世信仰,不讲形而上学,讲的是三纲五常,忠孝义悌,君臣父子,克己复礼。这些都是纪律,是家法。中国人不拜虚无缥缈的神,我们拜祖先,因为这更有利于家庭团结,打造一个事业共同体。中国人的夫妇不讲相爱只讲相敬,女子有着三从四德的标准,亲子间讲究负责和服从。这些都是事业社群里的特色。没有效率,就没有事业。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
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夫妇之间感情的淡漠是一种正常现象,感情的满足,往往是在婚姻之外寻求,和正妻不必讲感情,反倒是和娶的小妾,或青楼女子还更有感情。娶不起小妾,上不起青楼的,那就看聊斋故事,幻想一下人和仙,人和鬼,人和妖,都好,反正不是和老婆。
费孝通先生写到:“夫妇大多是用不着多说话的,一早起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没有工夫说闲话。出了门,各做各的。妇人家如果不下田,留在家里带孩子。工做完了,男人们也不常留在家里,男子汉如果守着老婆,没出息。有事在外,没事也在外。茶馆,烟铺,甚至街头巷口,是男子们找感情上安慰的消遣场所。”
相反的,在西方家庭中,夫妇关系却是主轴。因为《圣经》里关于婚姻,有与儒家传统完全不同的理解:“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二人成为一体。”
夫妻一旦结婚,就组成一个亲密的小团体,共同承担风雨,并不依赖外援。夫妻共同经营家庭,子女在这团体中是配角,他们长成了就离开这团体。对西方人来说,政治、经济、宗教等功能有其他团体来担负,不在家庭的分内。所以夫妇成为主轴,两性之间的感情成为凝合家庭的力量,成了获取生活安慰的中心。
而中国人的家庭则承担了太多功能,要同时解决经济、事业、宗教信仰、社会福利机构等所有需求,所以,父母天经地义的掺和儿女的婚事,儿女天经地义的要求父母给钱买房。所以某相亲节目,必须带着父母上场,父母不喜欢,就可以一票否决。因为这不是选择你喜欢谁的问题,这是选择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合伙人来加入这个利益共同体的问题。
就像亦舒所说: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往往是另一些人。
结婚生子,对中国人而言,就是一份事业。如同你必须读文凭,必须找工作,你也必须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只有这一切都完成了,你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人。这些事,其实都不需要感情。
读文凭,不需要爱知识。找工作,不需要爱工作。所以结婚生孩子,自然也不需要爱伴侣。你只要认清楚,这是你需要做的事,然后拿出做事的态度,按照符合标准的模式,让它发生存在并继续就算是合格的。
**所以,上学时不许谈恋爱,因为感情会干扰成绩。**毕业了,马上找工作,相亲,结婚,生孩子,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当做一个个通关任务去完成。不要去搞那些旁逸斜出的所谓理想,追求,爱好,那纯粹都是瞎耽误功夫,不务正业。
因为爱,就是一种感情的激动,它会造成一种紧张的状态,从社会关系上说,感情是具有破坏和创造作用的,感情的激动,会改变原有的关系。要维持着固定的社会关系,就得避免感情的激动。感情的淡漠,才是一种社会关系稳定的标志。
稳定社会关系的力量,不是感情,而是了解。
所谓了解,就是指接受着同一的意义体系。
这个意义体系,就是文化。
文化,是一种从出生开始就植进你骨子里的东西。
它会成为你今后思考一切,决定一切行动的基础。
也许因为是农耕社会,农耕是需要稳定的。需要持续的扎根在一个地方,去播种耕耘,才能有收获。所以我们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春种秋收,生儿养女,世世无穷,这才是我们所认同的生活的意义。
所以我们骨子里并没有什么自由精神,自我意识,我们认为最好的方式,还是相信家族制,家长制,还是要靠上一个大集体,傍上一个老大,抱个大腿,托个亲戚,搞点裙带关系什么的。
让自己融入大集体,过上一种稳定而重复的生活。教育自己当个老实人,要顺从规矩,维持大局的稳定,才是压倒一切的准则。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不同的文化。
比如绿教的圣战徒,他们为了真主的圣战而活。
比如很多印度人,他们不在乎今生有多少痛苦,对他们而言都只是修行,他们认为生活的意义就是为了来世。
我们很难理解,绿教徒为毛可以为了天堂里的72个处女,就把自己当人肉炸弹拿去送死,这种人生有什么意义?
我们也不理解,印度人为毛就能什么都不在乎,住大街也行,住山洞也行,没吃没喝都无所谓,天天在脏兮兮的恒河里沐浴祈祷,这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他们大概也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就那么短视,像个老黄牛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埋头劳作,从不考虑来生,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而这就是文化,就是一种你觉得很傻缺,但别人觉得就是真理的东西。
无论别人觉得你的文化,你的生活意义多荒谬多没有价值,但你却深信不疑
它已经成为你的本能,你不需要经过大脑就会去遵守的世界观
不按照这套标准生活,你就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各种不正常
你可能也会偶尔羡慕别人的生活方式。但是你心里始终觉得,还是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套模式里,才觉得最安全舒服。
你羡慕过很多人,最终,你还是会回到中国人几千年的那个生活模式里,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
只不过我们的祖辈是对着土地,我们是对着电脑。
我们抢着考公务员,进事业单位,渴望有一个编制和铁饭碗。
不这么做,你就会恐惧,没有安全感,没有文化认同感。
让中国人活成绿教人那样,活成印度人那样,肯定受不了
但对原生在那种文化里的人来说,那才是他们最自在的活法,是最正常的生活方式。
所以也许可以说,大多数的人从出生开始,命运就是注定好的,被文化注定的。
只有极少数敢思考敢行动敢冒天下大不违的人,才能活的与众不同
从婚姻,扯到文化。我大概扯的太远了。扯回来说婚姻。
这本《乡土中国》,成书于1948年,背景也主要集中在乡村,所以,和今天的中国社会现状有了一些不同。
今天的中国人的婚姻和感情,一方面受着传统中式文化和家族文化的影响,一方面又接受着西方爱情观和婚姻观的洗礼,使得我们这一代人,在结婚恋爱生孩子这些问题上显得尤其艰难,问题频出。我们与原生家庭,与父母观念的冲突也愈发激烈,这也造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和迷茫。
**这种矛盾,每到过年过节回家团聚的时候,就是集中爆发的时机。**我们一边在心中渴望亲情,渴望与父母团聚,享受天伦,一边又渴望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脱离家族束缚,成就自我价值,这使得我们更难和父母和平相处。同样的,我们一边羡慕着白头偕老的婚姻,结婚生子的安稳,一边又难以忍受没有感情,只讲究效率的冷冰冰的家庭机器。
我们在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的撕扯之中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我们无疑是撕裂的一代。却也注定只能在撕裂中前行,承受撕裂之痛。
这种痛苦,不同于上一代人遭遇文革和物质缺乏的痛苦,也不会同于我们的下一代迷失在娱乐至死的浮华中的精神空虚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我们独有的,我们作为同一代人,虽然能够彼此理解,但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承受,自己去消化,去做出自己的选择,并承担它所有的结果。
中国式的婚姻,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已经走到了分水岭。有人向左,有人向右,有人干脆不选。
爱,或不爱,哪一个才是天经地义呢?
书里没有标准答案。
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个人读后感 :
核心笔记:
- 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时的可靠性。
- 所谓学就是在出生之后以一套人为的行为方式作模型,把本能的那一套方式加以改造的过程。学的方法是“习”。习是指反复地做,靠时间中的磨炼,使一个人惯于一种新的做法。
- 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因之,我们传统社会里所有的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联系中发生意义。范围的大小也要依着中心的势力厚薄而定。有势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穷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邻的两三家。这和我们的亲属圈子一般的。攀关系、讲交情。
- 社会范围是从“己”推出去的,而推的过程里有着各种路线,最基本的是亲属:亲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弟。 向另一路线推是朋友,相配的是忠信。“ 孝、弟、忠、信都是私人关系中的道德要素。
- 在我们的乡土社会中,家的性质在这方面有着显著的差别。我们的家既是个绵续性的事业社群,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配轴虽则和主轴一样并不是临时性的,但是这两轴却都被事业的需要而排斥了普通的感情。
- 乡下,有说有笑,有情有意的是在同性和同年龄的集团中,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女的和女的在一起,孩子们又在一起,除了工作和生育事务上,性别和年龄组间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 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使人感觉到是自动的。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养出这种亲密的群体,其中各个人有着高度的了解。
- 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 不必知之,只要照办,生活就能得到保障的办法,自然会随之发生一套价值。
- 行为者对于这些规则从小就熟习,不问理由而认为是当然的。长期的教育已把外在的规则化成了内在的习惯。维持礼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所以这种秩序注重修身,注重克己。
- 人们喜欢的是从权力得到的利益。如果握在手上的权力并不能得到利益,或是利益可以不必握有权力也能得到的话,权力引诱也就不会太强烈。
- 教化性的权力虽则在亲子关系里表现得最明显,但并不限于亲子关系。凡是文化性的,不是政治性的强制都包含这种权力。文化和政治的区别是在这里:凡是被社会不成问题地加以接受的规范,是文化性的;当一个社会还没有共同接受一套规范,各种意见纷呈,求取临时解决办法的活动是政治。文化的基础必须是同意的,但文化对于社会的新分子是强制的,是一种教化过程。 长幼之序也点出了教化权力所发生的效力。
- 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倚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亲密社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算账”、“清算”等于绝交之谓,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须往来了。他们的交易是以人情来维持的,是相互馈赠的方式。
- 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缘固定了。
- 在长老权力下,传统的形式是不准反对的,但是只要表面上承认这形式,内容却可以经注释而改变。结果不免是口是心非。面子就是表面的无违。名实之间的距离跟着社会变迁速率而增加。
- 人类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可以控制的,要这样做就这样做,不要这样做就不这样做,也就是所谓意志;一是人类在取舍之间有所根据,这根据就是欲望
简短感悟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虽有乡土二字,但全文却是从最基础的生活现象中解释了生活中的很多文化的来源。
此书是在睡前片刻及一些碎片时间中阅读完的,初读之时,实在有些拗口以至于让人犯困,但随着更加深入的阅读,反而愈发精神,更是欢喜。
通过对此书的阅读,解决了我多年来的很多疑问,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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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我们这一代很是特殊,在思维观上难免会和父母一辈发生碰撞,也和地方文化习俗相矛盾着,且在我们这一代最为明显。 这一点在文中也有提到,这主要是我们这一代正是互联网在生活中普及的一代,而时间点刚好就在小学--初中,导致社会进步的很多文化上的矛盾和思维上的矛盾体现在了我们这一代的矛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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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到现在人们还在办酒送礼呢?算来算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办酒的人不情愿,送礼的人更不情愿,骂骂咧咧,尽管十分不情愿,但是到了自己家的时候,还不是要办酒宴。 文中:“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倚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亲密社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便给予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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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生活中遇到他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籍贯”,“年龄”,甚至潜在中还会去观察其所体现的“财力、人脉”,即家里是做什么的。 所谓的家里如何营生,其实就能从侧面知道其家族等信息。 而年龄,籍贯也能体现一个人的文化德行,以及长老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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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网上的键盘侠和生活中的差异化,以及人们所谓的“面子”,还有唠嗑中的家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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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也解释了为何过去的爱情中,讲究门当户对,这一点在实力愈发雄厚的家族中更能体现,恨不得刨根问底,所谓的门当户对,个人是次要的,看的是家族中的文化,习惯,思维等。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书香门第的家庭子女还能继续维持, 为何哪怕是现在也是 富豪的孩子很大概率还是富豪······ 哪怕是马云家族,马化腾家族等,谈到家族,为何家族由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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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所谓的人情世故中离不开酒宴呢? 又为何父母一辈的婚姻中充满矛盾呢?为何人们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婚姻中的吵架打架是家常呢??
很多很多,书中都给了解释,读完此书后可谓是收获颇多,也让我对年长一辈们的世界观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让我知道了出了校门步入社会后如何更好的相处。